明时弦月

爱沈宁,胡言乱语疯疯癫癫,佛系写文,禁无授权转载和二创,宁玉晋江搜《宁为一场玉碎》

【宁娄】宁为玉碎35

仁寿宫后方的园林闲置数座宫苑,娄玉珩被张太后吩咐住在栖梧苑,暖阁外的墙角围砌一方小花圃,小径附近几株梅树,再过几日就开了。

“铮铮铮——长途越渡关津,宜自珍……依依恋不忍离,泪滴沾巾,思君十二时辰,商参各一垠……千巡有尽,寸衷难泯,从今一别,两地相思入梦频,闻雁来宾……”晚膳后,娄玉珩趺坐窗前挥动纤指,奏一曲《阳关三叠》。这把琴虽然比不得飞瀑连珠琴的品质,但也是宫里的好琴,打发时间足矣。

“奴婢拜见皇上!王妃她歇下了,不如……”

娄玉珩挑弦的动作停顿在屏风后响起苏沐的一声惊呼。

“阿珩!”熟悉的嗓音,陌生的语气,随意进门毫无禁忌,娄玉珩不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。

经年不见锦书难托的愁肠,横亘千水万山不得诉说的情思,重逢后一句都没来得及开口的问候,成了此刻几欲爆发的诘责。

怔愣一刻,娄玉珩检查一番衣衫,起身向怒步而来的朱厚照行礼。

“玉珩拜见皇上……”

“阿珩……你……你怎么可以这样!”朱厚照拽起她福身的手臂。

望着这张魂牵梦萦的姣好脸庞,如今看起来却是那么心寒齿冷!为了她的自由,他任由身为藩王的宁王分疆裂土自由来去,为了她的安适,他命令户部撤回颁布给江西布政司要求藩王纳贡的文书,也是为了安抚她的伤心,三年前剐了刘瑾下旨恢复宁王府卫护职权!一切的一切,都是他对她理智之外的情意,可是她呢?

眼睁睁地看着皇叔联动内外动摇他的江山,甚至请出太后将他逼得毫无反击之力,他堂堂大明天子,却被自以为挚交的皇叔的女人愚弄得不知所措,这令他情何以堪!

娄玉珩低头半晌没敢看他,良久,她低低地问:“皇上是指什么?”

“呵!”朱厚照被她的平静气笑了,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你还不肯承认?”

“皇上是说今日我请太后出山的事么?如果是的话,边关失利的消息一日日传来,议和又毫无进展,我身为大明的皇室宗亲心里怎能不着急呢?”娄玉珩急遽转变情绪,蹙起无奈的愁眉,“皇上一直与我和王爷要好,我以为皇上会主张王爷领兵,而大臣们会说些陈词滥调反对,我把自己留在太后身边,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合理的台阶下。国难当头,我只希望战事早日结束,劳动太后主持大局是我轻率了,如果皇上怪罪,玉珩绝无怨言!”

解释虽然牵强,朱厚照的目光却不自觉缓和七八分,“阿珩,你是个聪明人,也懂国事,难道不知道藩王掌兵马大权是君王大忌,你怎么会这样揣测朕的想法?”

娄玉珩抬眸作不解:“从大明开国,就跟蒙古残余势力相斗不休,王爷一直遗憾不能荡平瓦剌。玉珩还记得,王爷在梅龙镇养伤时,皇上说打算在登基之后,将天下兵马大权交给王爷征战瓦剌,后因先帝执意将兵权交给太傅才罢了,这……也算玉珩违逆皇上的意思吗?”

朱厚照眨了眨眼,有些哑口。难道她并没参与皇叔与哈撒的阴谋?回想阿珩当初的离去和如今的归来,都被淡淡的愁绪萦绕着,跟皇叔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罅隙,就算她留宿皇宫的夜晚与皇叔大肆行云雨之乐,那……也不能说是她的错。皇叔的狼子野心给他提了个醒,阿珩是宁王妃,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可怜女人,皇叔不顾约束大行狂悖之事,她除了遂她唯一夫君的意愿任由取乐还能怎么样呢?

见他犹豫,娄玉珩倏然微笑着道:“我知道皇上顾惜与我一番友谊,也明白皇上遗憾不能亲自挂帅打击外侮。记得半年前,皇上化名朱寿对战鞑靼王子,你不知道我收到信时有多佩服你,这比梅龙镇的朱正可勇敢多了!”顿了顿,“可你毕竟是一国之君,上战场打仗可太冒险了,不论怎样,你的平安对我、对大明百姓都是很重要的事。”

朱厚照过于了解女人献媚时笑容的虚假,也就能辨别娄玉珩向他释放的真情实意。他蠕动着唇角,自己这是怎么了?要是阿珩企图对他不利,他出关没带一兵一卒,哪能从居庸关顺利返京?退一步说,就算阿珩真的跟他藏了心眼,那也是她身在王府不由自主的悲哀,罢了!她终究是留在宫里了,他还怎么忍心苛责她?

“是……是朕莽撞了。”沉吟半晌,朱厚照缓缓平复内心激荡,无奈低叹,“阿珩,你不要怪朕,这段内忧外患的日子真的太煎熬了,也让朕看清楚很多事情,但是朕不该跟你讲这生分的话。”他环顾一眼娄玉珩身后不远的床榻,意识到私隐之处,不禁俊颜绯红,“朕会发火,会失态,都是因为朕太在意你的缘故,希望你……”

“我明白!”娄玉珩温柔地打断他的自责,“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,即使是枕边人也不能完全信任,这是人君无可奈何的悲哀,我又怎么会奢求皇上对我例外呢?”

朱厚照牵唇一笑以示宽解,阿珩,你不知道朕有多希望你是那个例外。

夜深了,再留下就不妥了。朱厚照命人带路,与娄玉珩闲逛一圈栖梧苑,向她打听生活需要,叮嘱宫人一些琐事,再安慰诉说一番两人这两年各自发生的事情。临行前,他特意交代蔺长安挑选几名大内高手驻在栖梧苑四周,确保宁王妃万无一失。

不能回到的过去,比不曾到来的未来更加遥不可及,朱厚照的意图,娄玉珩并非看不穿。

“小姐,没想到皇上会生这样大的气,他一脚踹开院子大门,把门外的两个小宫女都吓哭了。”

“生气……才是正常的。”娄玉珩倚着有裂响的院门,轻叹道。

“这怎么说?”苏沐疑问。

“如果我只是宁王的女人设计他,跟他毫无交情,他对我最多就是形同陌路,正因为他对我情非泛泛,他才会因感情的背叛而愤怒,甚至失去理智,这种情绪越多,说明我在他心里分量就越重,他就越能顾及宁王曾经对他的恩情。”她也被朱厚照一进门的眼神吓到了,令人发憷的怒怨,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。

怀疑的隔阂一旦产生,就永远不会消除,何况涉及江山王位,她也不指望还能和朱厚照回到从前,只希望未来等待的日子里,他们能够维持着体面相安无事。她仰头望月,与思念的人共沐婵娟,蓦然一阵寒风吹来,她瑟缩了一下身子,冬天就要到了,北方,是不是更冷了?


径转蛇盘险,云连鸟去长。赤霞染尘沙,沙柳不成黄!

紫荆关往南是太行山,关口高山下是瓮城,城东是一片千岭耸立,两边依坡傍水,一关雄距在此,是北御蒙古保卫京师的重要屏障,如果没有战事发生,则是一派奇绝蕴秀的古塞风光。

宁王一路急行军,十几日昼夜不停赶赴战场时,瓦剌军正在进攻瓮城。瓮城地势低洼背靠千山万壑,两军在城外激烈大战,宁王接到斥候来报立刻驰援。他迅速抽调两万兵马兵分三路,一万人马向左迂回,五千人马向右拉长战线留下破绽佯做诱敌,剩余军队静默深入瓦剌军后方断其后路!

“杀——”火速部署完毕,宁王扬剑高喝,得令的三军如猛虎出笼冲向敌阵,声振林木,响遏行云。

“是宁王来了!快看啊弟兄们!是宁王爷来了!”苦战不堪的士兵看到赤底金字的旗幡,绣着硕大如斗的“宁”,立刻振作起来,几位听过侠王之名的副将欣喜万分,带着士气大振的将士反扑敌军,瓦剌的几名头领被明军突如其来的锐气惊得有些乱了阵脚,摆开的阵型几乎被冲散了。

乌云蔽日下,宁王单骑一匹枣红色高头骏马,长鞭狠击马臀,只听得战马一声嘶鸣,顿时拉开健步如离弦之箭冲进敌方阵地,尖枪抡扫之处鲜血迸射,传来瓦剌士兵一声接一声的惨嚎。一名杀红眼的瓦剌军将又惊又怒,挥舞着弯刀乱叫,朝着宁王猛冲过来。两匹战马交汇的刹那,宁王拉紧缰绳猛踩马蹬,迅速一跃而起倾身倒悬,躲过袭击而来的刀锋,战马一错开,他立刻手腕一转长枪回撩,直奔对方后心袭去,瓦剌军将乱了阵脚闪避不及头颅飞起,一瞬间鲜血喷溅四射!

好漂亮的回马枪!附近的明军将士心底发出喝彩,宁王爷真不愧当世侠王!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令对面的瓦剌军畏缩不前,宁王挂帅冲锋陷阵,得到激励的明军将士得到鼓舞壮志再起,挥着刀剑气势汹涌地猛扑过去,三万多瓦剌士兵像一群绵羊遇上一群饿狼被撕得粉碎,不到半天被杀得剩下残部,最后剩下一名将军带着一千多人冲出重围。

这一战,明军大捷,敌军五万人被毙两万,俘虏三千余人,四名副将被取首级,一名主将狼狈退回向北两百余里的载州,宁王进入瓮城,分派大量的驻军加强瓮城防卫,在箭楼和门闸建立更高的瞭望台,随时注意四面动向。

紫荆关一战功成,伙夫宰了大量牛羊庆功,瓮城的练兵场架起篝火,很快飘出美味四溢的烤肉香,边关烈酒的扑鼻香。巡哨的士兵一班接替一班,士兵们十几人一群围在火架旁喝酒吃肉。城门下的督军府大堂中,副将们彼此斟酒,簇拥着敬向坐在中央的宁王,敬慕之词不断。

“宁王爷远道而来取得首胜,末将敬王爷一杯!”守关将军吴与泰起身敬酒。

“王爷不仅用兵如神,武功枪法更是神乎其技,末将服了!”副将韩渡激动地相继起身。

“是啊,有宁王爷坐镇军中,末将就豁出去干了!”

“哪里哪里,诸位守关抗下艰险,本王只不过是多带了些人来,还是仰仗各位艰辛劳苦啊!”

边关久战不胜的阴霾所有消散,庆功宴结束后,众人各自去往自己管辖的军队继续举杯长贺。

欢声笑语散去,督军府陷入寂静。宁王没有沉浸当下的喜悦太久,来日还有多道关隘向前推进,此时陈勤顶着凛凛寒风带来哨卒的消息。

“王爷,哈撒反了!”陈勤立在杯盘狼藉的桌子前,肃然道。

宁王淡淡放下酒杯,示意他讲下去。

“瓦剌可汗那边已经收到皇宫的信函,知道是哈撒害死了托齐,本来翁郭楚不信,不知怎么太傅说服了老太师作证,加上哈撒和托齐本就不和,在部落里都有各自的势力,翁郭楚这才相信,大怒之下命人追捕逆子,哈撒就带着他的几万部下造反了。紫荆关的瓦剌军也是他的人,现在正往载州退去,属下推测,他们的行军路线可能是前往兀良哈。”

哈撒一反,事情就好办多了。只是,不懂把这件事推给哈撒一个,倒是对他留了一线情面。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心狠,宁王想不通不懂的心态,也就不再去想了。

接下来的半个月,宁王白天时亲自到校练场参与练兵,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,同众位参将挑灯夜战,分析近日来的军情态势,制定下一步的攻城之策。他严谨的态度、坚韧的气魄引得军中将士无一不服。

北风卷地白草折,胡天八月即飞雪,终于在凛冬到来之际,宁王顺利收复载州、容宁道、丰台镇多座失陷城池,战线一路推向由瓦剌人占据的永昌卫、沙洲卫以北,将哈撒率领的军队逼进大伯颜山以东五十里的澶阳。澶阳城依托山势而建,城墙筑在十几丈高的山脊,宁王密令大军沿着饮马河至澶阳的隐秘地段安营扎寨。

经过七八日的休整待命,宁王亲率中军杀向澶阳城下,随着一声攻城令下,大军万马齐鸣,手持长矛与坚盾,与开城迎战的瓦剌士兵嚎叫厮杀。宁王以山间巨石为掩体,一袭墨甲伫立在半丈高的战车上,望着从城楼呼啸出来的弓箭如骤雨射向攻城之军,面前的士兵一拨又一拨地冲锋、倒下、再换一拨、再倒下……左路和右路的副将负了伤纵马来到宁王面前。

“王爷!瓦剌人建立了坚固的防线,擂石火攻势头很猛,这样打下去,咱们的人怕是……”

两人骤然回头,不远处的地平线冒出一道灰线,呈一字排开疾速向前推进,身披王服戎装的哈撒死死盯着伫立着站在战车上的宁王,被父汗和宁王大军夹击多日,像一个笑话无情地嘲弄他的人生。

 “王爷,有危险!是他们的骑兵绕后打过来了,您快撤离此地吧!”

骑兵逼近,大地发出细微的震颤,宁王握紧掌中长枪,倒踢战车横梁凌空后翻,落在马上冲向敌阵,看得副将目瞪口呆。这时,后方山地忽然涌出数十名背着铜戈的藩兵,由陈勤率领向对面冲杀而去。七八名藩兵迅速卧倒,拉起钩镰挥向瓦剌战马,所到之处人喊马嘶,一番血战,双方拉开阵营。

“宁王,我就知道你们明狗没有一个好东西!你跟你的侄儿合起伙儿演戏,借口出兵反攻我们瓦剌,真是卑鄙阴险至极!”哈撒手举弯刀指向宁王,唇溢鲜血,暴戾不甘。

“王子既然怀有问鼎中原之志,怎不知兵不厌诈这一道理呢?”宁王勾起讥诮一笑,空前绝美的冷笑,自信、从容,“成吉思汗统一蒙古,如拖雷和哲别这等大将都是过眼云烟,你哈撒不过是个部落庸才,还幻想什么统一中原的大业?你野心勃勃背叛父兄,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到了!”

双方再度混战,眼见城门即破,哈撒的贴身副将断然扑向主子马背,一抽马臀冲出重围,奋力朝向一条蜿蜒无尽的山路奔去,反应过来的将士立即放箭,却只能射中哈撒身后的肉盾。

“该死!没留神,让那领头的跑了!”射箭的士兵大呼不甘,不熟悉山势也不敢贸然去追。

宁王寒眸一凛,从身畔弓箭手夺来弯弓,在马背上一跃荡至战车上,弃了长枪挽弓搭箭。在众人的紧张注视下,宁王瞄望须臾手指一松,高空中划过“嗖”的一声,在众人不可思议的惊呼中,两支离弦之箭直直射向哈撒战马前方的树干,压弯的树枝立即回弹,一支射穿战马,另一支正中哈撒胸口!诸将对宁王崇敬到了极点,阵地前的明军响起热烈的欢呼,将诛杀瓦剌守军的气势推向最高潮!

日落之时,澶阳城上空弥散着久久无法消散的血腥之气,城中易为宁王旗帜。至此,大明数月先前的失地全部收回,哈撒伏诛,翁郭楚准备派出新的使节重新和谈,年关已至,该班师回朝了。

是夜,城中一片喧嚣欢腾,显得督军帐下格外寂静。帐外时不时地响起篝火“噼啪”声,宁王兀自解衣卸甲,身着玄衣衬袍在案前小酌,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俊美寥落的脸庞,很快又幻化出另一张柔情万种的娇颜对他莞尔一笑,温柔地唤着他“宸濠”。

浊酒入喉,牵起一线情愁,离京两个多月了,不知她怎么样了?

醉醺醺的副将来到帐前,勾肩搭背地邀请陈勤一同到军中庆贺,陈勤伸臂推拒却不想甲胄一松,一枚靛青色的香囊随风坠落,耷拉一条鲜艳的红绳,宁王闻声来到帐外,精巧的物什刚好落在他靴边。

“陈将军,这是什么呀?是你老婆还是心上人送的呀?”

“不、不是……”陈勤尴尬地否认,回身一见宁王,连忙催促着两名士兵把副将请了出去。

宁王俯身拾起香囊,他无意窥探手下私隐,但这香囊上银杉刺绣的手艺有些眼熟,怀疑的冷意漫上眼角,陈勤,你也……停顿半晌,陈勤面色一白,支吾着解释:“王爷,这、这并不是……而是、而是苏姑娘的……”没办法,他总不能让王爷认为是王妃的吧?

夜风一吹,宁王从薄醉中清醒几分,“呵呵呵呵……真是没看出来呀?”他洞穿属下心思,探身按向陈勤肩膀,“人有七情六欲,你紧张什么?陈勤,你跟随本王十多年,也快到而立之年了,要是你有那个意思,苏沐又点头答应,本王回去就为你们二人做主……”

“属下从未作过此想,请王爷收回成命!”陈勤咬牙跪拜,“陈勤立誓追随王爷出生入死,然王爷出师未捷,大业未竟,属下绝不耽于儿女情长,平添拖累牵挂!”

“这是什么话?”宁王皱眉,“大业是大业,女人是女人,你这是暗示本王未能以身作则了?”

“不!王爷与王妃天造地设佳偶天成,哪里是寻常人能比的?陈勤不愿连累苏姑娘清誉,还请王爷不要再提了罢!”陈勤想,龙门关堡一念之差跟苏沐说了那番话,苏沐甩他一巴掌,不会再原谅他了。

见陈勤坚持,宁王也不欲再劝。也许多年以前,他也君心如止水,不愿平地起波澜,不屑为痴男怨女,亦不会困顿于情丝烦恼,直到遇到娄玉珩,他才明白那句,问世间情为何物的真切含义!

三日后,大军准备拔营而走,这时,一名哨卒狂鞭着快马来到澶阳城下。

“禀报王爷,兀良哈部突袭大宁卫!”

“传令下去,大军调整行军路线,向东行进。”宁王坐在马车里,疲惫地挥了挥手,闭目而叹,哎!难道这个除夕,他不能陪在她身边了么?


小雪一连下了几日,放晴时的阳光洒向御花园的青松碧杉,隆冬时节还是生气盎然。娄玉珩在栖梧苑住了两个月,朱厚照偶尔来与她闲话,两人有时在廊庑下望梅赏雪,煮着汤锅热茶手谈一局,苏沐领着几个小宫女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,这样的气氛挺好,娄玉珩想。

这一日晨起,娄玉珩拢着淡紫色狐裘来到窗下的小花圃,掀开棉布和明纸支起的小棚子,里面的茶花苞露出点点绿意,欣喜地笑了。这是应籽言送给她的茶花籽,她在南昌那两年,姚蕙娘也曾寄给她一包。

“小姐,这花要是悉心呵护,没准下个月能开出碗大的花呢,可惜咱们不知道怎么饲弄,这两天难得放晴了,不如咱们去百望山,找维摩庵的蕙隐师太问问?”苏沐开心地问。

在宫里困了许久,没有呼吸自然的空气,娄玉珩对这个提议有点儿动心。

僧人扫去道路积雪,山间白雪皑皑,凸起的地势有翠意冒出,蔺长安将马车赶到维摩庵门口。

“贵客来了,真是太好了,正好籽言从集市上买来一条大鲤鱼,咱们几人正好用午膳。”彼此问候一番,姚蕙娘亲昵地拉起娄玉珩的手,望向厨房,“籽言——”娄玉珩面色一紧。

“来了来了!”应籽言解下围裙来到院中,绽放的笑意倏而隐了下去,“是你?你来干什么?”

“籽言,别这样,娄姑娘有心来看我,我们不提别的事,好吗?”姚蕙娘拍拍籽言的肩膀。

娄玉珩微惊,原来姚蕙娘什么都知道,不懂最艰难的那三天也是姚蕙娘陪伴,却还对她如无事发生的亲近,这太令她羞愧了!在姚蕙娘的挽留下,三人勉勉强强用了一餐,膳后应籽言借故离开,一刻都不愿跟她多待。

“籽言这孩子,她就是这个性子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见娄玉珩有些失神,姚蕙娘宽慰道。

“不怪籽言,是我不好,是我辜负了友谊。”娄玉珩勉强勾起一丝淡笑。

“无非是,宁王设计谋害外族王子,借机逼进宫去,而你又无力阻止,对吗?”

岂止,她还无意中推波助澜呢。娄玉珩苦涩道:“那师太您还能容我么?”

“我虽然是不懂的亲娘,但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,不论宁王做什么,这都不能说是你的问题。起码在这件事上,你没错,籽言也没错,错的是,你们的命运齿轮,已经向不同方向旋转了。”

娄玉珩忍不住落泪,被她悄悄拭去,冬阳之中,两人又聊了些趣闻,都不愿再谈伤心的事。

“感觉你现在对佛经很熟悉啊?”姚蕙娘随意拿出一本一念,娄玉珩就能接出下半句。

“师太有所不知,我侍奉太后两个多月了,总在她宫里抄写佛经呢!”

“太、太后?”姚蕙娘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,那是难以掩饰的黯然,“太后身体还好吗?”

“每日总要喝药,但气色还好。”

“好,就好啊!”姚蕙娘拿起紫檀佛珠捻动起来,静静地看向轩窗下开到荼蘼的白宝珠茶花,这隆冬的天,宫墙里的腊梅凌霜而开,早不是江南之花开放的季节了……娄玉珩没看懂姚蕙娘的表情,只是本能地觉得,她们两个都是念着佛经却在红尘里打转出不来的人。

再度到仁寿宫服侍,焚香、泡茶,坐下抄佛经,娄玉珩把王阳明送她书的内容默写下来供张太后解闷。

“修心与修佛相似,难为你年纪轻轻懂得这些,不过就算手抄经文,你心里也都是红尘牵挂吧?”

“欢乐趣,离别苦,就中更有痴儿女,太后是过来人。”娄玉珩赧颜低笑。

“金鸡未报五更晓,宝马先嘶十里风。欲借三杯壮行色,酒家犹在梦魂中!”张太后拿起娄玉珩手边刚写完的诗作,“哀家没猜错吧?宁王是不是快回来了?”(注:此诗为历史娄妃之作)

“这个……事关前朝,臣妾也不太清楚。”娄玉珩颔首,眼底划过一丝黯然。朱厚照有十多天没现身了,边关的战报也传不到后宫。

也许女人在感情上天生处于劣势,容易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伤害……你说不出三个月就能结束战事,可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,朱宸濠,你到底怎么样了?

数不清寂寞难耐的夜晚,她输得彻底,她离不开他,无论心灵还是身体都需要宁王的气息填补。寂静的雪夜,雨雪交加的微光透过窗棂,她曾披衣来到冷冰冰的落地铜镜前,轻轻抚上光滑如水的镜面,划向锋利的雕花边缘,眼中逐渐幻化出镜中宁王肆虐她的……一幕幕。两种欲望的源头,萦绕耳畔的恶语低诉,当时觉得不知廉耻的肉体,现在却只有空虚的想念。

宸濠,我好想你。

入夜,昏暗的墨空开始飘起雪花,紫禁城陷入万籁俱寂,乾清宫灯火未熄。

“回禀皇上,两个多月以前,宁王率军打退紫荆关的瓦剌强军,并在一个月内收复载州、丰台镇多座城池,连破瓦剌占领的五道关卡,此时他们正在大宁城下,与死守城内的瓦剌残部和兀良哈部两军僵持。派去的监军说,宁王军纪严明训练有素,大多时候与将士们同食同宿,不以王爷身份养尊处优,侠王之名传遍军中,仰慕者无数。”蔺长安立在御案一侧,禀报道。

“宁王多年来走南闯北,风餐露宿是他的习惯。”朱厚照摆弄着玺引,冷眼一计,“难道他带出关的几万将士们,都不顾自己家乡的妻儿老小了么?”

“皇上,快到年底了,将士们思乡心切,待宁王拿下大宁,应该就会回朝了。”蔺长安斟酌道。

“噔——噔——”玺引敲在案上发出闷响,像是心脏的咚跳,安默须臾,蔺长安抬眸看了一眼朱厚照,四目相对的瞬间,朱厚照眼中幽暗一片,“蔺长安,去把钱宁给朕叫来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蔺长安闭目而去。

“逃避,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,殿下什么时候跟我回去?”

“殿下,您是万金之身,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!”

“殿下与凤姑娘佳偶天成,是臣无礼了……”

朱厚照背靠在御座上,凝神良久。皇叔,朕欠你的,已经还了,可你欠朕的,何止桩桩件件!

“小姐,你再多吃点吧,白天才喝了一碗粥,这样下去怎么熬得住啊?”苏沐望着娄玉珩日渐消瘦的面颊,心疼得要命。已经七八天了,娄玉珩整夜睡不着觉,被噩梦缠身,白天没有好好用过一餐。朱厚照调来两个江南的厨子,也被娄玉珩无视了。

入夜,娄玉珩立在窗前望着空中的雪花。“苏沐,我担心茶花被冻坏了,咱们出去看看吧。”

苏沐替她裹好裘衣,提着灯笼来到花圃。却不知无边暗夜中,一双锐意满满的眸子被黑暗淹没在栖梧苑的廊柱后面,一袭武将的墨甲融入茫茫夜色。他伫立许久,任凭连绵如絮的雪落在他肩膀,或许是他的身体只有凉意而没有任何温度,故而那洁白的冰花久久无法融化!

举起灯笼转身的刹那,娄玉珩便看到回廊处隐没着一团黑影,当即抽出袖口里的防身短剑刺了过去,对方慌措之下赤手空拳地格挡,不想伤她,却没想到她竟然身怀武艺,缠斗几个回合一掌拍在她的腕上,将娄玉珩逼退数步,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视。

“是……是蔺总管?”对面蒙着脸巾,娄玉珩视线朦胧,迟疑着不敢确定。

对方目光闪了闪,明亮的雪光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愧疚照得一清二楚,他没答话,足尖点着四周可以依托的建筑以轻功跃上屋顶,飞离远去了。

娄玉珩怔了半天,直到睫毛都沾满雪花,颤声道:“去、去南镇抚司,把钱大人请过来。”

“小姐,那个人真的是蔺总管吗?”

“如果不是,埋伏在栖梧苑的暗卫早就动手了。”

钱宁在三更时现身,头戴风帽,斗篷加身,收了宁王多年好处,他不能不给宁王妃这个面子。

一见娄玉珩,钱宁开门见山:“宁王妃,您夤夜急召小人过来,想必有十分为难的事。近日城门戒严了,禁军也发生不少调动,只是有一点,皇上突然命小人撤换神机营提督,命令蔺长安临时接管,并调集十几个神机营绝顶高手出宫离京,至于去往何处,属下就不得而知了。”

“神机营?”娄玉珩惊诧万分,神机营乃是京城三大营之首,内卫京师,外备征战,只听皇帝一人指挥的亲兵卫队,非生死存亡不会擅用,朱厚照突然抽调神机营出城是……要做什么?

“此处不宜外臣久留,宁王妃保重,小人告退了。”

“多谢大人。”娄玉珩唇齿颤抖。

钱宁一走,她瞬间坐不住了,前线的消息密不透风,朱厚照数次在她面前回避,难道他是想……她不知道夫妻之间能否产生心连心的感应,仰望漆黑天际那一轮乌云缺月,不知身处北地的宁王,是否与她同沐这片森寒月华,预感到这可怕的危险正在向他靠近?

她希望这是胡思乱想,可,朱厚照已经开始行动。他不是朱正,他是一位被藩王犯上的帝王。

“苏沐,我得去找他。”娄玉珩紧咬着下唇控制鼻息,齿痕中渗着血丝。

一把火几乎烧光她的理智,回到暖阁开始翻箱倒柜收拾行李,苏沐觉得太不靠谱了,“小姐,如果皇上真的派了神机营往北去,是一定会派人严密把守各处宫门和城门,你这样冲动怎么出得去呢?要是皇上铁了心对王爷不利,你就是有十块铁券都没有用啊!”

“我不管!”娄玉珩呜咽着拂开她的手,“他不能有事,我只要他没事!”

“小姐,你清醒一点!”苏沐大声抓紧娄玉珩的双臂。

“苏沐,我好怕,我真的好怕,我、我不能没有他……”

“我知道我知道!”苏沐把快要瘫倒的身子搂在怀里,“但是强闯宫门行不通啊,看皇上的态度,小姐就算有象牙令都不成。对了,两日后是冬至节,到时很多人都会到宫里赴宴,肯定热闹极了,到那时我们再想办法出城,好不好?”

娄玉珩点头,紧紧靠在苏沐怀里,浑身的力气都被无法言喻的恐惧抽干了。

冬至节到了,宫里气氛逐渐喜庆。连续两日不眠不休捱到阖宫晚宴,苏沐为娄玉珩擦了层厚厚的脂粉,遮掩她异常憔悴的病态,张灯结彩的奉天殿内,嫔妃花枝招展,宫女都打扮得鲜艳俏丽。

“对不住啊撞到您了!”娄玉珩步伐虚浮进门时撞了个人,苏沐连忙道歉。

“没事,王妃要多注意休息。”身着翠绿袄裙的刘碧禾温柔地看了娄玉珩一眼,谁都知道宁王在外打仗,难怪宁王妃气色这样差。娄玉珩早就耳闻刘贵妃平易随和,顺势回了个友善的笑。

苏沐望着刘碧禾被宫女搀扶进门的背影,又打量了一眼娄玉珩的碧色宫装,一时恍惚起来,“小姐,之前我去别的宫走动,有一天晚上,我差点把刘贵妃错认成你,正面看还不觉得什么,今天你们穿着颜色差不多的衣裳,从背影看真的好像啊!”

娄玉珩充耳不闻,抬眼见朱厚照扶着刘碧禾入座,李凤伶仃坐在角落,呵!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,她便径自来到李凤旁边的席位坐下,与她共享这份清净。她不知道的是,李凤在席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,一别两年多,宁王还是只有你一个,阿珩,我希望你的幸福可以持续下去。

酒过三巡,歌舞更加缭乱,嫔妃们轮番向朱厚照敬酒,朱厚照被淹没在莺啼燕语之中。娄玉珩瞅准时机,借口不胜酒力被苏沐搀了出去。两人火速赶去一座小偏殿,换上钱宁送来的太监衣服,黑色高帽,墨蓝棉袄,跳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沿着宫道驶向西华门,路过的巡逻侍卫无人问津。

“快过年了,哥儿几个怪辛苦的,图个吉利!” 接近出口,赶车太监媚笑着塞给守门的两锭元宝。

“快走快走!”守门侍卫冻得搓手,不耐烦地挥手。

“等一等!”马车外响起一声威严的喝叫,“上头吩咐过,这几天来往宫门的马车都要查个仔细,你们几个都当耳旁风了?”侍卫领班一把掀开车帘子,怀疑的目光定格在苏沐的随身包袱,“这是什么?”

娄玉珩低头掩饰紧张,“刘贵妃最近身体不适,钦天监说可能是不干净的东西作祟,所以小的们奉命连夜把东西丢出城去,不敢耽搁时辰。”

“是么?”侍卫怀疑未消,“拿来给我看看!”

“这……”娄玉珩对视苏沐一眼,两人开始发抖。

忽然,马车前头狠狠颠了一下,车帘子落下,不懂的呵欠声响起:“人家都说是不干净的东西了,你还要打开看,你不怕撞鬼啊?本大人还急着叫他们去府上打麻将,难道你们还要挨个查么?”

领班忙不迭地赔罪:“小的不知是太傅大人的人,小的知错!”言罢连忙挥手放行。

马车驶进大街,不懂掀开帘子跳进车厢,娄玉珩长抒一口气,总算出宫了!

“不懂老师,你、你怎么会帮我解围?”默然许久,她轻声问。

“要是不帮你解这个围,那今晚岂不是闹得天翻地覆了?”不懂顿了顿,“但也不算是帮你,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,听籽言说你麻将打得不错,你跟我走,明早回宫,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。”

“我不会跟你回去的。”娄玉珩断然否决,冷雾附着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不懂,“不仅如此,我还要请求你这位太傅大人今夜带我出城。”

“你凭什么这样要求呢?我放你到边境去救人?救那个谋夺自己侄儿皇位的反贼?”

这话可真够难听的,娄玉珩一黯,她可以跟朱厚照扯谎,在不懂面前什么也反驳不了。

“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,不管宁王企图怎样,至少他现在在打击外敌,太傅知道,临阵易帅乃是军中大忌,不仅我大明的将士会自乱阵脚,瓦剌和兀良哈也会振奋起来反攻我方,这是太傅想看到的局面吗?我去边关或许有自己的私心,但是这与保卫我大明国土也并不冲突啊!”

“保卫大明?”不懂探究地睇她一眼,淡笑掺杂着轻蔑,“这次去是为了大明,那是因为这个篓子本来就他捅出来的!那等到宁王旗开得胜呢,你又想保卫谁呢?”

娄玉珩蹙眉,不愿再思考这个撕裂的问题,木然道:“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,从来没有以天授命这一说,能者居之,有德者居之,百姓拥戴谁,谁就可坐得皇位。宁王身为太祖皇帝的子孙,文能提笔安天下,武能上马定乾坤,天命取舍自有公论。”
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不懂向后仰笑出声,快要笑出眼泪来了,“难怪籽言总说我笑话老套,原来最会讲笑话的是阿珩你啊?不要……”不懂眼神一震,猝不及防的,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搀扶娄玉珩几欲屈膝的身子,她却握住他手腕,目光悲切且坚定,“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,我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,但你没把宁王供出来,就说明你念及宁王曾经做下的好事,也不想让他万劫不复,对吗?”

不懂沉默。

“我娄玉珩向你保证,如果宁王这回再跟蒙古人动心思,我会用我的生命阻止他。”

不懂似乎想起什么,眼皮动了动,弯起唇角。

“太傅深明大义,请受娄玉珩一拜!”娄玉珩流下感激的热泪。

月至中天无人践行,京郊的广袤旷野上,两个骑马狂奔离去的背影没入凄寒夜色之中。

不懂返回城中,身边响起车轮马蹄声,他顺势跳上应籽言赶来的马车。应籽言狐疑地看着他: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你既然算准了阿珩会离开,你这只黄雀怎么还把她放走了呢?”

“你还记得皇上化名朱寿,溜到关外跟鞑靼人打仗的事吧?这在当时是多么绝密的消息,要是皇上有个不测,凶手随便推给蒙古人都没人知道。皇上把这件事写信告诉阿珩,但她却没把皇上出关的事告诉宁王,这就证明在同样的情况下,她跟我做的是同样的选择。”

阿珩,你命中注定是个好人。可惜这一回,他这位德业老师无法惩前毖后,也没办法治病救人。

评论(271)

热度(38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