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时弦月

爱沈宁,胡言乱语疯疯癫癫,佛系写文,禁无授权转载和二创,宁玉晋江搜《宁为一场玉碎》

【宁娄】宁为玉碎37(新/核能)

大雪连降数日,多地受灾,不懂有条不紊地调度六部赈灾事宜,洛亦和巫大勇等人通力协作。午后,不懂来到乾清宫,神态疲惫地立在御案边上,“皇上,户部老头说大雪已经冻死冻伤上千人,鸡鸭鹅狗不计其数,是否考虑灾民南迁?”这对于悲天悯人心肠的他来说,无疑是一种折磨。

春红正在擦拭朱厚照身后的红木架子,忽然从皇上常看的古籍里面飘出一页纸来,不懂连忙伸手接住了,笔墨浓重,力透纸背,依稀是朱厚照的字迹,比朱正在书院写得用力多了。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,他若无其事地递给春红塞了回去,皇帝么,皇帝老伯就是这么做的。

“南迁……”朱厚照盯着御笔下的地图出了神,荒芜的北地、贫瘠的平原、膏腴的江南与海岸连成墨线,河南往南,那是哪里?安置流民拨款事小,年轻人为了生计大多会去当兵,兵部说南地各省戍卫冗余,那他们会干什么去?“此事,容朕慎重考虑。”

“皇上、皇上!”江彬惶然失色地叩门进来,见不懂和朱厚照相对站立,话到嘴边都差点忘了。

“我先走了。”不懂一见江彬獐头鼠目的德行,就知道这话题不适合他。

关上殿门的刹那,一袭墨衣劲装的蔺长安闪身入殿,一路快马加鞭风刀霜剑,吹得他面颊皲裂,江彬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妙,立即遣走宫女太监。朱厚照背转过身,轻缓地抚上尚方宝剑剑身的蛟龙花纹。

“皇上,属下们蛰伏代郡多日,终于找到下手之机,在后山将宁王一路逼进绝境,王爷果然武艺非凡,但他寡不敌众,身负两刀一箭掉下悬崖,另外……”蔺长安声线颤抖,至今不敢回忆那个惨烈景象。

“另外什么?”朱厚照平静地问,脑中是皇叔负伤的狼狈,倒也不陌生。

“宁王妃她、她跟着王爷跳、跳了下去。”

“放肆!”朱厚照瞠目厉喝,颤抖的手一经松开,露出半截剑身的尚方宝剑落回剑鞘,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刺响,箭步冲到蔺长安面前,满目煞气森森,“一群废物!朕跟你们交代过,不许伤宁王妃!你们不知道吗?”

“皇上恕罪!”蔺长安扑通跪在地上,“属下离开前,以监军之名跟代郡郡守打了招呼,听说宁王和王妃被人在谷底搜了一整夜,最终被救了回去,王妃暂无大碍,宁王生死攸关,至今昏迷不醒。”

悬跳的心脏落回胸腔,朱厚照闭目匀息,强烈的心悸过后,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裂痛。

“属下暗中看过,王妃从醒来之后,一步不离宁王病榻,尽管如此,若宁王滞留代郡,属下们还是有可能再次寻到动手的时机,就是王妃的话……”顿了顿,蔺长安肃然,“还请皇上示下!”

纵虎归山,后患无穷,错过这个对付宁王的时机,未来将会有无穷烦恼……皇叔啊,哪怕朕对阿珩心有余情,亦无意伤你和阿珩,你为何一定苦苦相逼?貌合神离的猜测,夫妻离心的表象,呵!原来阿珩对皇叔的情已经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……昔年同窗们对皇叔的爱慕疯狂,以为自己和阿珩是俗世人潮中特殊的两个,不想阿珩才是中毒最深的那个,远胜南宫越意。

“我跟你们说啊,朱正在咱们镇子的考试取得头名哦!”南宫越意兴奋地说。

“呵!这有什么?考得再好还不是个小杂役?我就是考第几都有大官儿做。”洛少鹄奚落道。

“朱正考第一就是厉害,少鹄,你可少说两句吧,当心把你爹的名声败光了!”娄玉珩拉起他的手腕,“走!咱们找不懂老师吃叉烧幺鸡饭去!”

“阿珩,除了不懂老师,也就你还肯替我说话。”

“这是应该的,我们是好朋友嘛!”

长久的静默,蔺长安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朱厚照,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,眼睛湿着,却感觉不到悲伤,唇角弯着,却感觉不到喜悦,难以形容,总之非常奇怪。

“撤手,让神机营的人回京吧。”朱厚照晃了晃手,懒懒地睇一眼趴在地上的江彬,“出去。”

殿门“嗒”的一声合上,朱厚照颓然地跌坐回龙椅上,感受这个宝座带给他的深深痛苦。

曾几何时,他宁愿他只是龙凤店的小杂役,仰望阿珩宁王妃千丈光芒的高贵,只论情真莫论身份,也好过今天,他手握号令天下的生杀大权,逼死的,却是曾经的自己。

 

督军府的厢房之中,是一成不变的景象,娄玉珩一身素衣坐在塌边,悄怆幽邃的面容,静静守候着塌上沉睡的男人。陈勤和代郡郡侯守在隔壁,加上几位军医,随时为宁王换药检查伤情。昨夜宁王突发高热,脉象凶险,军医们极尽医术,针灸、冰酪、强推至宝丹,至后半夜三更,终于众志成城降下他的体温!瘫跪在门口的娄玉珩几欲晕厥,被苏沐扶到塌上休息不到两个时辰,苏醒后,又来到宁王塌前。

厚重的锦衾里,浓重的药味儿被浓烈的麝香和檀香掩盖,她认真端详过宁王这张俊颜无数次,甚至清楚他的睫毛有几根,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,真正面对他性命攸关的脆弱。

朱宸濠,你是那么强大,那么聪明,那么高傲,你快醒过来吧!你怎么甘心输给朱厚照?

神机营不同于郑王的下三滥,无毒的短箭,偏离心肌一寸,这是上苍对你的眷顾,天不绝宁献王一脉,你就算再骄傲,也不能忤逆上苍的安排吧?

说好了要呵护我一辈子,你怎么能这样睡下去呢?你就是再阴险,也不能连我都骗呀。

整整三天的以泪洗面,每日一餐,娄玉珩身心几乎被掏空,仅凭强烈的意识支撑着她的守护。

除夕已过,停驻代郡的京军不能再迁延回朝了。军医说宁王伤势过了高危期,娄玉珩忍痛决定,由陈勤临时指挥,明日率领大军回京复旨。

门外忽然响起嘈杂之声,暖阁内的安静被打扰,娄玉珩蹙眉,发生什么事了?

“小姐,叶子姑娘来了!跟王爷的贴身卫队说要带走王爷!”苏沐惊呼道。

摒退闲杂人等,隔壁厢房只有叶子和陈勤,陈勤愧疚难当的脸色,显然刚被叶子责备一顿。房门一打开,一股砭骨的寒意袭来,叶子径自无视娄玉珩迈向门口,却被娄玉珩抬臂阻挡,并示意苏沐关紧房门。

“叶子姑娘,外面冰天雪地,你的心太热了,还是冷静一下行事吧。”娄玉珩语气淡淡。

“我现在非常冷静,我要带王爷回南昌,请王妃让一让。”叶子口吻冷得没有温度。

“不可以!”娄玉珩断然拒绝,“王爷是军中主帅,理当回去交旨,跟你走,算什么?”

“什么军中主帅?小皇帝破釜沉舟派人暗杀王爷,我怎能放心他再回到京城那危险之地?”叶子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守在门缝间的苏沐,陈勤连忙扶住。

“站住!”娄玉珩厉声一呼,叶子对她不恭不敬的态度她可以容忍,但是事关宁王生死安危,她绝不能看着叶子凭一时脑热乱来,“王爷的谋反之罪本来只是皇帝自己的揣测,除了太傅,臣民尚且不能信服,你这样带王爷一走,就等于抗旨不尊,岂不是把王爷的反意昭告天下?”

“王爷本来就要夺取皇帝的江山,就算抗旨又如何?”叶子侧首冷冷一笑,索性将积年旧怨一口气道出,“王妃这样瞻前顾后,莫不是还顾及和小皇帝的交往之情吧?”她缓缓转身,逼视着娄玉珩错愕到发白的脸色,“王爷为了抗拒皇后赐婚,去上饶提亲娶您回来,可是你呢?你不待在南昌等着王爷完成大业,反而跑去梅龙镇与太子交好,你知道这给王爷造成了多么大的困扰?从我十四年前追随王爷,就没见他遭过如此大的挫败,也没见他犹豫行事,若按王爷从前的性格,必定联合瓦剌血洗皇城!他怎么会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把事情推向原点?而且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,事到如今王妃你还要阻止我带走王爷,你安的什么心?”

 话语一出,便是两道愕然的低呼!苏沐抢在陈勤开口之前厉声辩驳,“叶子!你跟王妃讲的什么话?你让王妃待在南昌杏花楼,按王爷的性格那才是要杀了王妃吧?你们梅龙镇的经历我不清楚,但她对王爷的心天地可鉴!王爷如今这副样子你觉得心疼,那也是小姐拼了命把王爷从悬崖下救出来的,你别以为这世上在乎王爷的只有你一个!”

叶子眉心微动,不自觉地攥紧双拳,陈勤亦是冷声道:“叶子,你的话过分了,王爷受伤掉下悬崖,要不是王妃跟着跳下潭中,现在王爷恐怕就……”

“我不管!”叶子很快摒弃眼神中的一抹松动,化为严厉的色彩,“我就是不能看着王爷回去送死!”

“够了!”娄玉珩再度喝住叶子的步伐,口吻是她少有的烦躁和凌厉,“叶子,你跟我说这样的话,我真的怀疑与哈撒合谋的提议是不是来自于你?你只知道利用哈撒与托齐的矛盾制造战乱,却没想过皇上万一不妥协,王爷会面临怎样尴尬的境地!联合瓦剌去血洗京城?说得容易……你知道不懂在京城的人缘和地位吗?万一他煽动全城的学生、和尚和尼姑出来反抗,你要王爷把他们都杀光,然后名垂青史,留下被无数后人唾骂的美名吗?”叶子,你是真的不懂王爷。

 娄玉珩异乎寻常的反唇相讥惊讶了陈勤,也让叶子从盛气凌人到踯躅难言。

“叶子,我知道你对王爷的关心不亚于我,我不想跟你争执。”娄玉珩定定看向眼神微闪的叶子,“但是请你放心,我既然敢带王爷回京,就有把握保他性命。”

“陈勤一切听从王妃安排!”片刻的寂静,陈勤霍然下跪,面色坚定。

叶子看了一眼陈勤,深深匀了一口气,蓦然一阵怅惘,“王妃既是王爷心爱的女人,叶子无话可说。我会暗中跟你们回京,一旦皇帝再有动作,我将会,不顾一切。”

月色凄迷,代郡灯火迷离,叶子去客房休息,娄玉珩依旧回到病榻守候。

督军府二堂的廊檐下,陈勤与苏沐坐在台阶上看雪,心忧共同的两人,两颗糊涂的心距离更贴近了。

“陈将军,你过来一下,风声太大,我听不清你讲话。”苏沐朝他招手。

“什么?”陈勤俯身靠近,俊朗的脸庞带着疑惑,苏沐抿唇半天,凑近他的气息,在他脸颊印下一吻,轻轻擦过,但说不出的脸红心跳。

“咳!”陈勤吸了吸鼻子,“你……不生我的气了?”

“哪有啊?还气着呢!”苏沐噘嘴,唇角却翘起,“就为了你刚刚替王妃讲话,奖励你的。”

“其实叶子也不是有意的,只是关心则乱。”陈勤顿了顿,很长时间的一段沉寂,他轻轻揽过苏沐的肩,苏沐顺势倒在他肩膀上,迷茫不可知的时刻,感受这世间的另一种温情。

紫荆关至大宁战捷,朝野振奋,举城欢腾,宁王率领大军班师回朝,藩王仪仗鸣锣开道,数万雄军浩浩荡荡,沿途所至之处百姓夹道欢迎,感叹侠王在世,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。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,这位劳军多日的宁王正躺在主帅马车的温暖帐帷里,被宁王妃不分昼夜地悉心照顾,熟睡近二十日,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。

正月十五之前,娄玉珩以宁王突发风寒不宜面圣为由,来到洛府,委托洛亦向兵部和文渊阁递交兵符帅印。犒赏三军的庆功宴依旧设在奉天殿,加上元宵节双喜临门,奢华的筵席摆了三天三夜。殿中歌舞犹盛,离御座最近的主帅位置空荡荡,朱厚照仰头饮尽一杯烈酒,胃里炽热,心却冰凉。

“谕宁王朱宸濠隳肝尝胆尽忠拂过,勉社稷之安定,除宗室之妖氛。王夙笃忠贞,宣劳戮力,释朕夙夜之忧,厥功懋焉!近察地方有失王化,故允王所求,复宁王府卫护职……君臣偕乐,永保山河宠固……”

君臣偕乐,永保山河宠固……呵呵!真是讽刺,皇叔,终究是你辜负了朕。

 

宁王缓缓睁眼醒来,入目是王府东院的璟瑄阁,湛蓝的锦帐,案几上的碗竹,袅袅的檀香雾,对面的小塌上,娄玉珩安静地睡着,散落的发丝遮住她半张憔悴的脸。窗外昊阳明媚,透过纱帐并不刺眼,恬淡梦幻的气氛,却让他初愈的心脏疼得直发抖。

梅龙镇的步步设计、长达两年的蛰伏时机,虽未一朝功成,但也从未想过竟会不慎落入朱厚照彀中,近乎屈辱的方式败在他不屑为对手的侄子手上!悬崖上的生死一线成为他长眠过程中挥之不去的痛苦梦魇,毕生的夙愿还没达成,他怎么可以死去?依稀记得猛然的坠落、水漫伤口的剧痛、山谷里凄厉的呼救……他捡回一条命,就用这条命,和朱厚照斗到不死不休!他干涸的眼眸逐渐聚起一丝令人胆寒的凶戾。

他恢复平静的目光落在娄玉珩脸上变得柔和,昏睡这么多天,她肯定担心坏了。

宁王没有发出声音,直到娄玉珩自然醒来,朝她弯起一个美好的笑容,珩儿,别再哭了。

她激动得语无伦次,不敢抱他,只能抓着他的手与他掌纹相贴,十指紧握。

半个多月过去,宁王虚弱的身躯在合理的进补和调息下有所好转,府里的气氛却并未因宁王的苏醒而放松多少。他恢复力气提笔写下请辞回归南昌的折子,迟迟没等来朱厚照的批复。

午睡醒来,宁王的精神好了很多,轻轻唤了一声,娄玉珩闻声转身,从朱阙那里接过瓷碗。

“这回王爷只能喝一小碗,大夫说王爷最近补得太多了,容易上火。”娄玉珩坐在塌边,把药膳吹了吹,一勺一勺喂进宁王口中,宁王的表情不知是悲是喜,他多想恢复强健的体魄,而不是一个仅靠强悍意志支撑的弱者,相比于娄玉珩青春活力的面颊,他会莫名觉得负累。

“王爷喝完了,我来帮你擦把脸,再给你梳梳头吧。”娄玉珩放下药碗,示意朱阙捧来一个雕花铜镜,宁王支起身子,望着镜中的自己,面颊消瘦,肤色青白,五指不自觉地拢成一拳。娄玉珩轻柔地拢着他的栗发,将他蓬乱的发顶向后分成两股,与半束头发拧成发髻,再从额角勾下几缕发丝,恢复他往常的俊逸模样,“真漂亮,王爷真是病美人。”

“本王现在这副样子,恐怕担不起你一句赞美。”宁王脸上划过一丝无奈的落寞,娄玉珩一怔,双手捧着他的脸,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柔情一吻,朱阙随即悄悄退下。

“王爷不许妄自菲薄,你现在重伤初愈,身体和心灵都很疲惫,最多半个月,王爷就会好起来的!”

“半个月……”宁王低声喃喃,“这半个月朱厚照都没批复,他这是想把本王圈在京城么?”

“不会的。”娄玉珩微笑道,“今年才开春,各省都有新的状况,皇上大约在忙于朝政,听说王守仁平了南赣之地的暴匪之乱,兵部和吏部还是让他待在江西,往后咱们有的忙了。”

宁王一愣,眼中浮现一丝生气,他的直觉没错,王守仁看着骨瘦如柴,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。

“珩儿,这段时间,辛苦你了。”宁王缓缓躺回被窝,忽然道。

“别这样说,我们是夫妻,要是我受伤,王爷也会这样待我的。”娄玉珩替他掖好外面的被子,又上塌绕过宁王的身体,小心翼翼地掖好另一边,不知怎么,她衣袍腋下的带子忽然开了,衣领随之散开,她连忙背身拢好衣服,宁王瞥见她的羞涩,低声道:“本王现在这个样子,是不能给你快乐了。”

娄玉珩睨了他一眼:“我瞧王爷的病是真好了,这时候还没正经。”顿了顿,她抿唇道:“但我可以给王爷快乐。”说着,她的手沿着被褥伸进被窝,却在触及他亵裤的瞬间被宁王按住手腕:“还是……不要了。”她想,他的身体,大概真的经不起这一折腾吧。

二月初,宁王恢复健步,可以来书房处理琐事,却不想请辞的折子就这么被拖到二月二!

“八天前说豹房添了外族进贡的奇珍异兽,三天前说圣体有恙不见大臣,这个江彬一再敷衍本王,真是岂有此理!”

娄玉珩端着午后的茶点刚到书房门口,朱阙端着托盘苦着脸从里面出来,接下来听到里面传来瓷器落地碎裂的“哗啦”几声,然后是瓷片四散滚落的余响,连着她的心也跟着碎了。

“王爷从前就是再生气,也很少这样摔东西啊,这回……”

“朱阙,备车轿,入宫。”王府里长久涌动着不安的气氛,她已接近崩溃。

该来的,总要面对——

“王妃来得正是时候,皇上服了药刚醒,在寝宫等您呢!”马车一入宫门,江彬遣了小太监传话。

偌大的乾清宫空无一人,春暖时节,娄玉珩身着命妇隆装却是遍体生寒。她径直来到偏殿转入帷幕,绕过一扇万马奔腾浮雕屏风,朱厚照倚在龙塌上捏着鼻梁,刘碧禾拢着半开的衣衫淡定地侯在一旁,足下一支银丝步摇两根柳叶玉簪,殿里焚烧着大量上等的紫檀香,有点儿呛人。

“玉珩来得不是时候,暂且告退。”娄玉珩勉强挤出一丝笑,内心却莫名慌乱起来了。

“你来见朕,就没有不是时候。”朱厚照抬眸,刘碧禾以平静脸色掩去心底骇浪,“臣妾告退。”

望着刘碧禾匆促离去的绿衣背影,娄玉珩深吸一口气,郑重敛衣屈膝叩拜,“皇上曾跟阿珩说过,私下见面时不必行君臣大礼,但玉珩自知有过,还请皇上受玉珩此礼。”

“呵,你何过之有啊?”朱厚照泠然一笑,掀起锦被长腿落在塌下,“哦……朕想起来了,你跟朕约法三章留在宫里等待皇叔回朝,却趁着冬至家宴逃出皇宫,如此背信弃义,可不是大过么?哎!阿珩一向行动迅速,若不是这样,当年你也不会逃出南昌与我在船上相遇。”

娄玉珩小心维持着跪姿,感受来自上方彻骨的寒气。如此,黄河上的患难之情真的被朱厚照冰封于心,连着她的心也扔进冰水里了,可她不曾抬头一瞧,天子的憔悴眼角,沁出一滴大悲无声的水珠。

无言良久,娄玉珩忍不住开口:“皇上,这件事是阿珩的错,但也是事出有因。这次瓦剌犯边,借机要挟皇上逊位,一度传出动摇国本的流言,就连王爷也被瓦剌的条件诱惑,向皇上口出大逆之言,但他绝对不是真心以下犯上的!还请皇上明鉴!”朱厚照不语,她继续道,“再则……王爷布在白羊口的几万藩兵何等骁勇,若是他真的有意与瓦剌勾结作乱,踏破京城大门逼迫皇上低头绝非难事。然而王爷归来,还是立刻上缴兵符,意在取得此战大捷后事了拂衣去,并没有与皇上作对的意思!”

朱厚照以手支颐徐徐笑了,嗤笑她的颠倒黑白,也笑自己的愚钝天真。

“这么说,皇叔对皇位并无谋逆之心?只是朕被瓦剌大军逼得多心了?”

“是,王爷如今心如止水,再不打算插手国事。”娄玉珩笃定道。

“很好,难得皇叔安分守己。只是,大逆不道的话终归覆水难收,皇叔对朕大不敬在先,又如此骁勇善战手握兵权,阿珩你说,对于这样一位随时可能离经叛道的藩王,朕怎能不防呢?说句难听的,朕就是为了江山稳固,也得除去他这样的心腹大患吧?”朱厚照低头,灼热逼人的气息向她逼近,一个多月没见,娄玉珩眼底无尽的沧桑和疲惫刺疼了他的心,可一想到她的痛苦都是为了皇叔,刺疼的心又冷了下去。

“君让臣死,臣不得不死,可王爷劳军归来,军民上下无不爱戴,若皇上此时对王爷不利,如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,难道不怕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吗?”娄玉珩抬眸对他对视,白了脸,红了眼。

“的确,除了宋高宗,还有哪个皇帝会蠢到公然诛杀功臣?朕若是想处死一个人,难道非得为他拟道罪名吗?就像……”朱厚照勾唇一笑,望着她额头沁出的汗珠,嗅着她混合脂粉散发出沁人的女儿香,探出修长的手指抚上她鬓边的珍珠流苏,一点一点释放亲密的气息,“代郡之事重演,应该不难。”

朱厚照的手悬在耳边,就像悬在宁王头顶的屠刀。娄玉珩瑟缩了一下,非但没躲,反而抬手握住他的手掌,朱厚照一愣,这是从梅龙镇皇叔到来之后,她第一次主动碰他的手,不论出于什么目的,她终是碰了。刹那间,朱厚照震颤的目光从那只雪白葇苐转移到她凄楚动人的翦水秋瞳,瞬间击溃了他的内心,反握住她的手,却听她感伤的话语幽幽传来。

“曾经,我就是这样拉着皇上的手,患难与共,却不想回归身份,与皇上走到今天这个地步。”

“阿珩,你知道,今日情形非我所愿呐!”朱厚照颤声,连着她的另一只手一起握紧。

“是啊,皇家无情,但人得有义,宁王的确做了不恭不敬的事,但他曾在梅龙镇奋不顾身为皇上挡刀,如今又挨了两刀一箭,难道还不够吗?”娄玉珩凝视着他,眼角赤红,泪水长滑而下。

哀求的语气,凄美的泪滴,也如一支利箭狠插朱厚照的心窝,尖锐的疼痛弥漫开来。

“藩王语出逆反,岂有宽恕之理?阿珩,你未免太苛求朕了!”朱厚照甩开她的手,背转身去。

“朱正!”娄玉珩骤然厉声,“难道你还不明白吗?不懂老师没有当着众大臣的面讲出宁王的不是,就是不希望皇上与有恩自己的皇叔走向不能回头的地步!皇上可以漠视与阿珩的友情,难道也不管不懂对你的恩情了吗?你今日杀了对你有恩的皇叔,是不是有朝一日不懂的声望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,皇上也会要了自己老师的命?”

“你在胡言乱语什么!”朱厚照霍然回首,暮色的暗影流转在他俊颜上,格外冷沉似铁。可一看她的泪眸,他的心里就有一种化不开的无奈,闭眼喘息片刻,“你可以说朕薄情寡义,但是你不能说朕漠视对你的感情!”顿了顿,他睁眼,“阿珩,朕可以不动皇叔,但是,你必须给朕一个理由!”

娄玉珩脸色瞬变,喜极而泣的泪水更加汹涌,激动难抑地等着他的下文。

朱厚照平静道:“也没什么,朕只是要你发个誓,拿你很重要的东西,发誓皇叔不会谋逆。”

娄玉珩一愣,迅速燃起坚定:“好!我以与当朝天子之情发誓,宁王他绝对不会造反!”

“不,不够。”朱厚照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,“这份感情怕是不够。”

“那要怎样?”

朱厚照蹲身,凌厉地迫视着她的脸:“朕要你……以他的性命起誓。”他靠近她,不断加重语气,“朕要你,以朱宸濠的性命发誓!”

不……不……娄玉珩惊呆了,浑身哆哆嗦嗦,怔怔讲不出半个字。

“就按他谋逆罪果来发誓,如果他没有反意,你又何惧誓言?”朱厚照握住她瘫软的肩,不给她任何退避的余地,“如果你要是连发誓都不敢,那朕就只能认定皇叔他……朕只好传唤蔺长安过来……”

“我发誓!”娄玉珩木然并起三指,“我、我娄玉珩对天发誓,倘若朱宸濠怀有谋逆之心,造反生事,那么,他……”她闭眼。

“他将被、被挫骨扬灰,不得好死。”

挫骨扬灰,不得好死!挫骨扬灰,不得好死! 

万物死寂,朱厚照在她眼前已经模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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